熱情

這次在丹麥首都哥本哈根舉行的聯合國氣候變化會議煞是熱鬧，場外示威聲不斷，場內抗議聲不息，各種政治勢力合縱連橫，公開較勁與叫罵，而其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莫過於中國代表團首席談判代表蘇偉的「咖啡棺材說」。

「咖啡棺材」說 黑色幽默很傳神

國際談判是門高深的大學問，而中國代表一上台就先以退為進，表明自己「英文不好」，全程用中文發言，但也不時刻意夾雜幾個簡單的英文單字片語，像「very unhappy」，「extremely unhappy」，讓英文的「似懂非懂」成為可供謀略布局的籌碼運作。接著更「裝聾作啞」，說是「聽力不好」，誤把英文的「咖啡」（coffee），聽成了「棺材」（coffin），直嘆發達國家預計撥付發展中國家的一百億美元資助太少，每人平均分不到兩塊錢美金，連買杯咖啡都不夠，更遑論買塊棺材板。


表面上這「咖啡棺材說」的幽默，似乎帶出了非英文母語人士的「爛英文」窘境，分不清楚發音相近卻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英文字，但這幽默中的黑色力道，卻直指百年來全球歷史與地理政治發展中複雜糾葛的權力關係。首先，它讓作為西式都會生活風格提喻的「咖啡」與死亡意象的「棺材」，瞬間產生修辭上的貼擠效應，成為一種具有詭魅特異性的「語言行動」，對比出同一個「地球村」中富國與窮國、天堂與地獄的差別待遇，兩塊美金不夠繁榮富裕發達國家的人民買杯咖啡，兩塊美金卻想要替開發中國家的人民買塊棺材板，這種「爛英文」的「學舌」力道，正是以英文作為全球強勢語言的其人之道還治其人身，遠比中文語境的「杯水車薪」或「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更加傳神，更能被國際媒體所理解與掌握。

談判高手過招 意象簡潔力道足

其次，「咖啡」一詞也同時帶出近百年來西方帝國殖民主義的燒殺擄掠，「咖啡」的歷史就是「棺材」（奴隸與死亡）的歷史，此處的「咖啡」配合著場外非洲ＮＧＯ團體的集體遊行，搖身一變成為亞非第三世界結盟的提喻，以及中國作為盟主老大哥地位的按下不表，而「棺材」的死亡意象也同時連結到氣候變遷、地球暖化所帶來的末日恐懼，成為「咖啡棺材說」的另一個次文本。


我們大概無法想像哪一個國家會把「英文不好」、「聽力不好」的官員，放在第一線談判桌衝鋒陷陣，但如何透過所謂的「爛英文」裝瘋賣傻、裝聾作啞，確是國際談判的高手過招。沒有人會傻到自己獅子大張口，一百億不夠要一千億，也沒有人會笨到照單全收，為了環保倫理而放棄發展契機，或為了全球福祉而將發達國家近兩百年來不加節制排放量的劇烈工業化所造成的嚴重氣候問題一筆勾消。而深諳國際政治與傳媒操作邏輯的「咖啡棺材說」，既是抗議，也是討債，更是算總帳，以最為簡潔有力的生動意象，一語驚人又一語多關更一語道破當前全球政治詭譎莫變的歷史權力糾結，不愧是當代難得一見的「跨語際實踐」，具體而微展現語言修辭的十足力道。

（作者為台大外文系教授）


【2009/12/20 聯合報／張小虹】